在声音的世界里①


在声音的世界里①


王蒙
我至今忘记不了孩提时代听到过的算命瞎子吹奏的笛
声。寒冷的冬夜,萧瑟的生活,一声无依无靠的笛子,呜
咽抖颤,如泣如诉,表达着人生的艰难困苦、孤独凄清,
轻回低转,听之泪下。不知道这算不算我这一生的第一节
音乐课。
我慢慢知道,声音是世界上最奇妙的东西,无影无
踪,无体积无重量无定形,却又入耳牵心,移神动性,说
不言之言,达意外之意,无为而无不有。
我喜欢听雨,小雨声使我感觉温柔、静穆、和平,而
又缠绵、弥漫、无尽。中雨声使我感到活泼、跳荡、滋
润,似乎这声音能带来某种新的转机、新的希望。大雨声
使我壮怀激烈,威严和恐怖呼唤着豪情。而突然的风声能
使我的。心一下子抽紧在一起,风声雨声混在一起能使我沉
浸于忧思中而又跃跃欲试。
我学着唱歌,所有的动人的歌曲似乎都带有一点感
伤。即使是进行曲、谐谑①曲,当这个歌曲被你学会,装
进你的头脑,当一切都时过境迁的时候,记忆中的进行曲
不是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得越来越温柔吗?即使是最
激越、最欢快的歌曲,一个人唱起来,不也有点寂寞吗?
一个真正的强者,一个真正激越着和欢快着的人,未必会
唱很多的歌。一个财源茂盛的大事求必会去写企业家的报
告文学。一个成功的政治家,大约不会去做特型演员演革
命领袖。一个与自己的心上人过着团圆美满的夫妻生活。
天长地久不分离、人丁兴旺、子孙满堂的人,大概也不会
去谱写吟唱小夜曲。
莫非,艺术是属于弱者、失败者的?
我喜欢听单弦牌子曲《风雨归舟》,它似乎用闲适并带几
分粗犷①的声音吐出了心中的块垒。我喜欢听梅花大
鼓《宝玉探晴霎》,绕来绕去的腔调十分含蓄,十分委婉,
我总觉得用这样的曲子做背景音乐是最合适的。河南坠子
的调门与唱法则富有一种幽默感,听坠子就好像听一位热
心的、大嗓门的、率真本色中流露着娇憨的小大姐的白
话。戏曲中最让我动情的是河北梆子,苍凉高亢,嘶喊哭
号,大吵大闹,如醉如痴。哦,我的燕赵故乡,你太压
抑,又太奔放,你太古老,又太孩子气了。强刺激的河北
梆子,这不就是我们自己土生土长的“滚石乐”吗?
青年时代我开始接触西洋音乐了,《桑塔露棋亚》《我
的太阳》《伏尔加船夫曲》《夏天最后的一棵玫瑰))《老人
河》,所有的西洋歌曲都澎湃着情潮,都拥有一种强健的
欲望,哪怕这种欲望派生出许多悲伤和烦恼,哪怕是痛苦
也痛苦得那样强劲。
很快地,我投身到苏联歌曲的海洋里去了。《喀秋莎》
和《我们祖国多么辽阔广大》打头,一首接一首明朗、充
实、理想、执著的苏联歌曲掀起了我心头的波浪,点燃了
我青春的火焰,插上了我奋飞的双翅。苏联歌曲成了我生
命的一部分,我生活的一部分,我命运的一部分。不管苏
联的历史将会怎么样书写,我永远爱这些歌曲,包括歌颂
斯大林的歌,他们意味着的与其说是苏联的政治和历史,
不如说是我自己的青春和生命。音乐毕竟不是公文,当公
文失效了的时候,(尽管与一个时期的公文有关的)音乐
却会留存下来,脱离开一个时期的政治社会历史规定,脱
离开那时的作曲家与听众给声音附加上去的种种具体目的
和具体限制,成为永远的纪念和见证,成为永远可以温习
的感情贮藏。这样说,艺术又是属于强者的了,艺术的名
字是“坚强”,是“恒久”,正像一首苏联歌曲所唱的那
样,它是“在火里不会燃烧,在水里也不会下沉”的。
说老实话,我的音乐知识和音乐水准并不怎么样。我
不会演奏任何一样乐器,不会拿起五线谱视唱,不知道许
多大音乐家的姓名与代表作。但我确实喜爱音乐,能够沉
浸在我所能够欣赏的声音世界中,并从中有所发现,有所
获得,有所超越、排解、升华、了悟。进入了声音的世
界,我的身心如鱼得水。莫扎特使我觉得左右逢源①,俯
拾即是,行云流水。柴可夫斯基给我以深沉、忧郁而又翩
翩深洒的美。贝多芬则以他的严谨、雍容、博大、丰赡②
使我五体投地得喘不过气来。肖邦的钢琴协奏曲如春潮,
如月华,如鲜花灿烂,如水银泻地。听了他的作品我会觉
得自己更年轻,更聪明,更自信。所有他们的作品都给我
一种神圣,一种清明,一种灵魂沐浴的通畅爽洁,一种对
于人生价值包括人生的一切困扰和痛苦的代价的理解和肯
定。听他们的作品,是我能够健康地活着、继续健康地活
下去、战胜一切邪恶和干扰、工作下去、写作下去的保证
和力量的源泉。

流行歌曲、通俗歌曲,也自有它的魁力。周漩、邓丽
君、韦唯,以及美国的约翰·丹佛、巴色拉,德国的尼
娜,苏联的布加乔娃,西班牙的胡里奥,都有打动我的地
方。我甚至于设想过,如果我当年不去槁写作,如果我去
学唱通俗歌曲或者去学器乐或者去学作曲呢?我相信,我
会有一定的成就的。并非由于我什么事都逞能,不是由于
我声带条件特别好,只是由于我太热爱音乐,太愿意生活
在声音的世界里了。而经验告诉我,热爱,这已经是做好
一件事的首要的保证了。
人生因有音乐而变得更美好、更难于被站污、更值得
了,不是么?
1992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