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节选)


边城(节选)

 沈从文  


    翠翠仿佛当真听着这种对话,吓怕起来了,一面锐声喊着她的祖父,一面从坎上跑向溪边渡口去。见到了祖父正把船拉在溪中心,船上人喃喃说着话,小小心子还依然跳跃不已。
    “爷爷,爷爷,你把船拉回来呀!”
    那老船夫不明白她的意思,还以为是翠翠要为他代劳了,就说:
    “翠翠,等一等,我就回来!”
    “你不拉回来了吗?”
    “我就回来!” 翠翠坐在溪边,望着溪面为暮色所笼罩的一切,且望到那只渡船上一群过渡人,其中有个吸旱烟的打着火镰吸烟,把烟杆在船边剥剥地敲着烟灰,就忽然哭起来了。
    祖父把船拉回来时,见翠翠痴痴地坐在岸边,问她是什么事,翠翠不作声。祖父要她去烧火煮饭,想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哭得可笑,一个人便回到屋中去,坐在黑黝黝的灶边把火烧燃后,她又走到门外高崖上去,喊叫她的祖父,要他回家里来。在职务上毫不儿戏的老船夫,因为明白过渡人是要赶回城中吃晚饭的,人来一个就渡一个,不便要人站在那岸边呆等,故不上岸来。只站在船头告翠翠,不要叫他,且让他做点事,把人渡完事后,就会回家里来吃饭。
    翠翠第二次请求祖父,祖父已不理会,她坐在悬崖上,很觉得悲伤。
    天夜了,有一匹大萤火虫尾上闪着蓝光,很迅速地从翠翠身旁飞过去,翠翠想:“看你飞得多远!”便把眼睛随着那萤火虫的明光追去。杜鹊又叫了。
    “爷爷,为什么不上来?我要你!”
    在船上的祖父听到这种带着娇、有点儿埋怨的声音,一面粗声粗气地答道:“翠翠,我就来,我就来!”一面心中却自言自语:“翠翠,爷爷不在了,你将怎么样?”
    老船夫回到家中时,见家中还黑黝黝的,只灶间有火光;见翠翠坐在灶边矮条凳上,用手蒙着眼睛。
    走过去才晓得翠翠已哭了许久。祖父一个下半天来,都弯着个腰在船上拉来拉去,歇歇时手也酸了,腰也酸了,照规矩,一到家里就会嗅到锅中所焖瓜菜的味道,且可看见翠翠安排晚饭在灯光下跑来跑去的影子。今天情形竟不同了一点。
    祖父说:“翠翠,我来慢了,你就哭,这还成吗?我死了呢?”
    翠翠不作声。
    祖父又说:“不许哭,做一个大人,不管有什么事都不许哭。要硬扎一点,结实一点,才配活到这块土地上!”
    翠翠把手从眼睛边移开,靠近了祖父身边去。“我不哭了。”
    两人吃饭时,祖父为翠翠述说起一些有趣味的故事。因此提到了死去了的翠翠的母亲。两人在豆油灯下把饭吃过后,老船夫因为工作疲倦,喝了半碗白酒,饭后兴致极好,又同翠翠到门外高崖上月光下去说故事。说了些那个可怜母亲的乖巧处,同时且说到那可怜母亲性格强硬处,使翠翠听来神往倾心。
    翠翠抱膝坐在月光下,傍着祖父身边,问了许多关于那个可怜母亲的故事。间或吁一口气,似乎心中压上了些分量沉重的东西,想挪移得远一点,才吁着这种气,可是却无从把那种东西挪开。
    月光如银子,无处不可照及,山上竹篁在月光下变成一片黑色。身边草丛中虫声繁密如落雨。间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忽然会有一只草莺“ 嘘!”啭着它的喉咙,不久之间,这小鸟儿又 好像明白这是半夜,不应当那么吵闹,便仍然闭着那小小眼儿安睡了。
    祖父夜来兴致很好,为翠翠把故事说下去,就提到了本城人二十年前唱歌的风气,如何驰名于川、黔边地。翠翠的父亲,便是当地唱歌的第一号,能用各种比喻解释爱与憎的结子,这些事也说到了。翠翠母亲如何爱唱歌,且如何同父亲在未认识以前在白日里对歌,一个在半山上竹篁里砍竹子,一个在溪面渡船上拉船,这些事也说到了。
    翠翠问:“后来怎么样?”
    祖父说:“后来的事当然长得很,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这种歌唱出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