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 花 淀


荷 花 淀

 孙犁  


    水生说:"我是村里的游击组长,是干部,自然要站在头里。 他们几个也报了名。他们不敢回来,怕家里的人拖尾巴,公推我代表,回来和家里人说一说。他们全觉得你还开明一些。"
    女人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她才说:"你走我不拦你。家里怎么办?"
    水生指着父亲的小房,叫她小声一些,说:"家里,自然有别人照顾。可是咱的庄子小,这一次参军的就有七个。庄上青年人少了,也不能全靠别人,家里的事,你就多做些,爹老了,小华还不顶事。"
    女人鼻子里有些酸,但她并没有哭,只说:"你明白家里的难处就好了。"
    水生想安慰她。因为要考虑和准备的事情还太多,他只说了两句:"千斤的担子你先担吧。打走了鬼子,我回来谢你。"
    说罢,他就到别人家里去了,他说回来再和父亲谈。
    鸡叫的时候,水生才回来。女人还是呆呆地坐在院子里等他, 她说:"你有什么话,嘱咐嘱咐我吧。"
    "没有什么话了,我走了,你要不断进步,识字,生产。"
    "嗯"
    "什么事也不要落在别人后面!"
    "嗯。还有什么?"
    "不要叫敌人汉奸捉活的。捉住了要和他们拼命。"这才是那最重要的一句。女人流着眼泪答应了他。
    第二天,女人给他打点好一个小小的包裹,里面包了一身新单衣,一条新毛巾,一双新鞋子。那几家也是这些东西,交水生带去。一家人送他出了门。父亲一手拉着小华,对他说:"水生,你干的是光荣事情,我不拦你,你放心走吧。大人孩子我给你照顾,什么也不要惦记。"
    全庄的男女老少也送他出来。水生对大家笑一笑,上船走了。


    "我有句要紧的话,得和他说说。"
    "听他说,鬼子要在同口安据点……"水生的女人说。
    "哪里就碰得那么巧,我们快去快回来。"
    "我本来不想去,可是俺婆婆非叫我再去看看他——有什么看头啊!"
    于是这几个女人偷偷坐在一只小船上,划到对面马庄去了。
    到了马庄,她们不敢到街上去找,来到村头一个亲戚家里。亲戚说:"你们来得不巧。昨天晚上他们还在这里,半夜里走了,谁也不知开到哪里去。你们不用惦记他们,听说水生一来就当了副排长,大家都是欢天喜地的……
    几个女人羞红着脸告辞出来,摇开靠在岸边上的小船。现在已经快到晌午了,万里无云,可是因为在水上,还有些凉风,这风从南面吹过来,从稻秧上苇尖上吹过来。水面没有一只船。水像无边的跳荡的水银。
    几个女人有点失望,也有些伤心,各人在心里骂着自己的狠心贼。可是青年人永远朝着愉快的事情想,女人们尤其容易忘记那些不痛快。不久,她们就又说笑起来了。
    "你看,说走就走了。"
    "可慌哩!比什么也慌,比过新年,娶新——也没见他这么慌过!"
    "拴马桩也不顶事了。"
    "不行了,脱了缰了。"
    "一到军队里,他一准得忘了家里的人。"
    "那是真的。我们家里住过一些年轻的队伍,一天到晚仰着脖子,出来唱,进去唱,我们一辈子也没那么乐过。等他们闲下来没有事了,我就傻想:该低下头了吧。你猜人家干什么?用白粉子在我家影壁上画上许多圆圈圈,一个一个蹲在院子里,托着枪瞄那个,又唱起来了。"
    她们轻轻划着船,船两旁的水,哗,哗,哗。顺手从水里捞上一棵菱角来,菱角还很嫩很小,乳白色,顺手又丢到水里去。那棵菱角就又安安稳稳浮在水面上生长去了。
    "现在你知道他们到了哪里?"
    "管他哩!也许跑到天边上去了。"
    她们都抬起头往远处看了看。
    "唉呀!那边过来一只船。"
    "唉呀,日本!你看那衣裳!"
    "快摇!"
    小船拼命往前摇。她们心里也许有些后悔,不该这么冒冒失失走来,也许有些怨恨那些走远了的人。但是立刻就想:什么也别想了,快摇,大船紧紧迫过来了!
    大船追得很紧。
    幸亏是这些青年妇女,白洋淀长大的,她们摇得小船飞快。小船活像离开了水皮的一条打跳的梭鱼。她们从小跟这小船打交道,驶起来就像织布穿梭、缝衣透针一般快。
    假如敌人追上了,就跳到水里去死吧!
    后面大船来得飞快。那明明白白是鬼子。这几个青年妇女咬紧牙,制止住心跳,摇橹的手并没有慌,水在两旁大声地哗哗,哗哗,哗哗哗!
    "往荷花淀里摇!那里水浅,大船过不去。"
    她们奔着那不知道有几亩大小的荷花淀去,那一望无边挤得密密层层的大荷叶迎着阳光舒展开,就像铜墙铁壁一样。粉色荷花箭高高地挺出来,是监视白洋淀的哨兵吧。


    水生的女人说:"又给他们送了一些衣裳来。"
    小队长回头对水生说:"都是你村的?"
    "不是她们是谁,一群落后分子!"说完,把纸盒顺手丢在女人们船上,一泅,又沉到水底下去了,到很远的地方才钻出来。
    小队长开了个玩笑,他说:"你们也没有白来。不是你们,我们的伏击不会这么彻底。可是,任务已经完成,该回去晒晒衣裳了。情况还紧得很。"
    战士们已经把打捞出来的战利品全装在他们的小船上,准备转移。一人摘了一片大荷叶顶在头上,抵挡正午的太阳。几个青年妇女把掉在水里又捞出来的小包裹丢给了他们。战士们的三只小船就奔着东南方向,箭一样飞去,不久就消失在中午水面上的烟波里。
    几个青年妇女划着她们的小船赶紧回家,一个个像落水鸡似的。一路走着,因为过于刺激和兴奋,她们又说笑起来。
    坐在船头脸朝后的一个獗着嘴说:"你看他们那个横样子, 见了我们爱搭理不搭理的!"
    "啊,好像我们给他们丢了什么人似的。"
    她们自己也笑了,今天的事情不算光彩,可是——
    "我们没枪;有枪就不往荷花淀里跑,在大淀里就和鬼子干起来!"
    "我今天也算看见打仗了。打仗有什么出奇?只要你不着慌, 谁还不会趴在那里放枪呀!"
    "打沉了,我也会凫水捞东西,我管保比他们水式好,再深点我也不怕!"
    "水生嫂,回去我们也成立队伍,不然,以后还能出门吗?"
    "刚当上兵就小看我们,过二年,更把我们看得一钱不值了。谁比谁落后多少呢!"
    这一年秋季,她们学会了射击。冬天,打冰夹鱼的时候,她们一个个登在流星一样的冰船上来回警戒。敌人"围剿"那百顷大苇塘的时候,她们配合子弟兵作战,出入在那芦苇的海里。

1945年于延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