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草丛生。

我,回来了。

从酷暑炎到秋意浓,从飞雪天到花开日,恍惚半载光阴乍已远逝,他却依旧安静地在那座小土包里沉默,只有坟上青青似是欢迎。

毫不在意地扯去那些据说留不得的杂草,就这样沉默地对着面前齐身高的黄土——好似他的肤色。

从前我是断断不敢与他直视的,他身上的气势太强,强到我怕他,却也以为他的肩膀是天底下最坚强的地方,就算前路再多风再多雨他也会替我挡着,于是心安理得地在他的庇护下一路阳光。

直到有一天他倒下了,直到有一天那些他曾为我挡住的风刀霜剑不留情面的朝我砸来,直到有一天我明白,那些风雨,那么冰冷。

我才知道天底下没有谁是坚不可摧的,我才知道他为我挡了多少风雨,我才知道他曾经有多疼。

可现在,不过是一座坟罢了。

罢了。

黄土被雨水冲得有些黏重,窒得人喘不过气来。我知他还有什么想对我说,只可惜没来得及。他的妻在坟前酹一樽酒,又默默地去理坟。我也只默默地瞧着。

我是见证着他们十多年的光阴长大的,之前的岁月也许是我妈去见证的。我记忆里的他,从来都是不苟言笑的,那周身的气势,端的像军官一般,一点不似他温婉的妻。

然而孩提时代的我似乎更中意这位铁面无情的“军官”,我为数不多的童年记忆里大多是他棱角分明的脸庞,刀刻般深邃。

他却尤其喜欢小孩子,像个大小孩一样。我能清楚地记起他手里攥着棒棒糖逗孩子们跳兔子舞,也能清楚地记起他用摩托给我当跷跷板玩得比我开心,还能清楚地记起他遍寻我不见时的焦急和我回家后无奈的轻斥。家里的教育向来严格,饶是他温柔的妻也打过我不少次。而他从未打过我,这和他向来铁血的性格颇为不符,可是,他真的从未打过我,至死不曾。

雨后空气似乎是清新的,他如愿葬在这绿荫环抱的地方。林子里的鸟时不时的划过天际,在羽翼般的白云身边留下轻巧的无痕。映着温暖的阳光,我看见坟上的光影掠过,尚未被拔掉的野草被风吹得颤巍巍的,好似这尘世只它孤苦无依。

其实哪只是它啊。

恍惚间我想起他病重时眼睛里浑浊而朦胧的光。不愿那么冰冷地以为是疾病之故,我更愿意相信是他对人世的留恋和期冀。究竟留恋什么呢,他的妻说是我,他的女儿也说是我,我却万万背负不起这般沉重的爱意。究竟期冀什么呢,他的妻说是我的生日,他的女儿也说是我的生日,我却万分惊慌,仿佛我的生日是他的死亡倒计时般,那份惶恐,至今难忘。

后来他回家疗养,我却无法面对他即将死亡的现实。那是我第一次这么直面至亲的死去。请原谅我,也请给我一点时间。我这样说。

对,至少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有勇气去坚强。

他,已经走入人生暮年。

我,正是青春年少。

他强撑着陪我度过毕生难忘的生日,第二天,撒手人寰

不是没有想过那么刚强的人也会随着岁月老去,不是没有想过那么坚韧的人也会被病痛折磨,只是没有想到,他用他最后的坚持,换来了今后,我的生日不会是他的忌日。

如今只是一座坟了。

一座坟罢了。

我记得起他在我生日的第二天仙逝的表情,我也记得起他离世前沉重的凝视,当他的弟弟抬手合起他曾经清明的眼时,我以为这已是世上最大的悲伤。

这光阴,怎么这么疼啊。

疼得我以为,这座坟里,不是悲伤。

是又一次的相遇。